贝拉文学作品精选:《阿莱蒂》(三)

            

据说,不论在什么时候,只要开始讲故事,夜幕就会降临。带着特定的意图,用特定的方式讲述某种特定的故事,可以召唤出那繁星点缀的夜空,还会有皎洁的月亮从黄昏或从天边升起,悬挂在听故事的人们的头顶上方。在故事的结尾,整个房间或者场地会充满黎明的曙光。也许会留下一个星星的碎片或者一线微弱的天光,用来显示一些了不起的事物或者了不起的人曾经来过,并与我们共度时光。不管所留下的是什么,都是给我们用来修补或创造自己生活的。 
  当画家喋喋不休地在讲着哈旭姐姐的故事时,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女人是纯洁的,哪怕婚前品尝了禁果。性与爱有关,与爱有关的东西都不应该是罪恶。 
  我一下子感悟到,世界上两极的地方容易碰撞,比如生之盛宴与死之舞蹈其实是离得最近的;天才与疯子仅仅是半步之隔;还有乐极生悲,由爱生恨之类;但最放浪形骸的民族却同时又是最原始蒙昧的,是我之前未曾料到的。 
  印度的性文化,一直徘徊在圣、俗的领域之间,早在佛教产生之前,已出现过无数的描写女性官能、丰满姿态、与维纳斯美态相同的雕刻,而且成为印度绵延不断的艺术传统,例如卡吉拉赫寺院十一世纪数不胜数的交合欢喜像,有人如此形容“表现了肉体丰满的男女抱拥的立姿,有的合唇,有女腕弯绕着男颈,男手紧紧握住女腿,女子有如圆皮球似的乳房压住男胸,都达到了接合的极点。”其实这是印度古来信奉自然力的宗教观、生命观之表现,藉由充满官能性的肉体,甚至把湿婆神的性力灵肉混然一体而涌出的超官能美的肉体,以毫无保留的放纵冶艳姿态及女人的高度性魅惑力,来赞美灵肉一致的欢喜,所以卡吉拉赫艺术的性爱场面,在表现性力之上,毫不卑猥,也反映出古代印度性文化之早熟。 
  但这样一个充满着性文化崇拜着性力量的国度,却在闪动着那条如此美丽红绸带的原欲之夜,撕裂了多少颗印度女人破碎的心…… 
  “你们,你们后来做了吗?”我的手托着腮、歪着头问,我急于想知道他与印度少女后来的事。 
  “没,没有。”他微颤着声音说:“我当时突然想起哈旭姐姐的遭遇,就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冲动,这么纯真无邪的少女,我怎么能伤害她呢?但,我为此,为此落下了终生的饮恨和遗憾……” 
  画家的眼圈有些红了,他将目光移向窗外的某一处。 
  “我真后悔,真后悔!”他抓着自己乱草一样的头发,微闭双目,一付痛苦的神情。 
  “早晨的时候,当我醒忽过来,阿莱蒂已经走了,除了满地红色波浪般的绸布和褶皱的床单上仿佛留下她的气味外,全然已无影无踪了。我恍惚着昨晚犹如梦境中的一切,期待着她小鸟般地再次飞来。 
  但她再也没有来过。 
  眼看着假期就要结束,我心急如焚,每天一早就出门,方圆几里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她,而黄昏的时候,我必定出现在那苍凉的湖岸--我们邂逅的地方,我的眼睛不停地左探右索,看见有少女走来,就以为会是她,迎面奔向对方,才发现不是,一种沮丧占据了我的全身,我痛恨自己的疏忽,当时怎么竟然没有向她打听她的住所。 
  最后一天,我一清早就提着那个油画架来到了湖边,想把那张未完成的阿莱蒂肖像画完,当我摆弄好一切,正准备着色的时候,猛一抬头,满眼望去的都是海鸥,鸽子和水鸟,围着阿莱蒂的画像,泊满了整个草坪,我一震,手中的画笔掉落在地上,我被这壮观的景色深深感染了,那些天空中、湖水里的鸟儿们,是那么静谧而肃穆,仿佛对着那幅画在哀凄,偶尔有那么几声凄厉的吼叫或悲鸣,我站在那里茫茫然不知所措…… 
  就在那一刻,我的眼里放出了光芒,惊喜的欢乐在我生命中翱翔,我看见那个老妇远远地朝这儿走来,就是上两次陪伴阿莱蒂来到湖边的那位老妇,我兴奋地朝她挥手,当我们迎面走近时,我问阿莱蒂也来了吗?谁知她竟用看陌生人一样的眼光看我,随后落寞地摇摇头,我这才发现她的神情非常憔悴苍老。 
  在我一而再追问下,老妇把一切都向我倾诉了,她哭着说阿莱蒂已经去了天国,她走了……原来,阿莱蒂出生于一户白印富人家里,父亲是孟买城里棉布业的商人,家境相当不俗,但阿莱蒂的母亲在她5岁的时候得肺病死了,偏偏这位商人最疼爱的小女儿阿莱蒂又在读中学2年级时,被查出患了白血病,于是为了养病,才让她缀学,来乡下静心养病,这位老妇就是来照料她生活的…… 
  我听呆了,像一尊石膏像那样在风中一动不动,最后竟不知那位老妇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又是怎样踉跄地抱着阿莱蒂的画像离开的。但是我记得当我怀抱着那二十米长的处女红绸带时,我死一般苍白的脸上泪水涟涟…… 
  我为什么让她带着人间的遗憾而去? 
  我让她就这样带着天使般圣洁的女儿身飞去天国,岂不是给了她完整的翅膀? 
  …… 
  从此,那位印度少女的画像和我珍藏着的这条处女红绸带成了我的精神地带。” 
  “有机会能让我看看吗?那条少女的红绸带。”我好奇地请求道。 
  “那当然。”他说着,眼睛又一次远望窗外黑夜中的天穹。 
  我也起身走到阳台上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暮云遮蔽的巴黎夜空上便远远地闪过一道宽阔的亮光之带,是一颗流星发出来的,流星在空旷的苍窜中燃成灰烬,但它发散出的光辉却把那广漠的天穹变得雪亮,犹如一盏巨灯的圆顶。它就象白昼一般清晰地勾勒出街上的一景一色,那些附有突出的楼层和古堡般的钟楼;那台阶和门槛,以及周围早早破土而出的青草;那些覆着新翻出的黑土的园圃--这一切全都清晰可见,不过都露出一种独特的模样,似是给这些世上的事物一种前所未有的另一种道义上的诠释。 
  就在那儿,站着形容丑陋的画家,还有泛着天使般圣光的阿莱蒂,两人站在亮如白昼的奇妙而肃穆的光辉里,似乎正是那光辉要揭示一切隐秘,而那白昼则要将所有相属的灵魂结合在一起。 (完)

照片来源美联社